经典诗歌

    【流年】鲽鱼尾(短篇小说)


    时间:2019-11-01  来源:  作者:  浏览次数:


    江渔在浇花。楼道里一会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会儿传来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上午九点多,正是一天中最忙乱的时候。江渔听着水线落到花上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发现红掌又开了一朵,想该再施点肥了。  自从这几盆花从老K办公室移到这里,不到一年时间,奇迹般地又变得生机勃勃。  江渔浇完花,屋子里面空气湿漉漉的,很舒服。她拿出一块湿布子,仔细地擦拭花的叶子,忽然屋里一黑。江渔抬起头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穿黑棉衣的大个子,伛偻着腰挡住门。  江渔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大个子笑了,跨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真暖和啊!  这是三月上旬。大院的暖气烧得很好,即使在冬天最冷的那几天,一进办公室也马上像到了温暖的南方,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现在不光暖气热,太阳也好,阳光透过几块大玻璃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江渔每天一进办公室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外套。  江渔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瞄了他一眼。进来的这个人穿的这件棉衣太厚了,鼓鼓囊囊的像登月宇航员,而且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整个冬天都没有换过棉衣。  这个人看到江渔在注视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股浓郁的气味冲进江渔的鼻子,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下,皱着鼻子问,找刘哲?  刘哲是与江渔面对面办公的那位,一早出去忙他的培训班了。  男人舔了舔嘴唇笑了,他的笑容有点腼腆和讨好人的意思,还有点放肆。江渔觉得他的笑容太奇怪,把手中的湿布子放下,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的嘴唇是粉红色的,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  男人又往前走了走,他那黑色的棉衣会吸光似的,走到哪里,哪里的光线就暗一下。他走到江渔跟前,打开挎着的黑皮包,掏出一本书,递给江渔说,老K让我来的,这是我出版的诗集。  江渔不由自主接住了这本书。这是一本两人合着的诗集,有正式书号,每部分前面印着作者简介和照片,其中一位作者也是穿黑棉衣的。原来他叫燕非,燕国的燕,非常的非。  江渔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叫燕非的诗人,他的个子很高,至少比一米六八的她高出一头,额头、下巴、耳朵都有些往前凸,好像地心引力在这儿转变了方向,配上粉红色的嘴唇,江渔不由得想到了花苞。  男人看见江渔在看他,解释道,我找老K,彭老师推荐我来的。  彭老师,哦,你在沙发上等等吧,老K可能一会儿来。江渔说。  燕非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坐到门口那张布沙发上。沙发罩子江渔星期天刚洗过,走近还能闻到洗衣液的味道。燕非坐在上面,黑乎乎的,像一个陈年物件搁在上面。  江渔打开诗集,怎样也读不进去,脑子里老在想包在一丛黑叶子中间的花苞。  那天上午,老K始终没有来。男人等得热得受不了了,自言自语道,真热!然后脱下棉衣。他里面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毛衣,领口已经磨得发白,袖口线头散开了,男人随手塞进袖子里,过一会儿,线头像家长管不住的顽皮孩子,又探头探脑跑出来。一上午,男人把线头往里塞了好几回。  快中午时,男人确定老K不会来了,失望地说,我下午再来吧。  江渔收拾东西回家时,发现红掌上面有两片叶子有些发蔫。  下午江渔刚上班,男人又来了。  老K在外面开会,他又没有见着。  那几天,男人天天来,来了就坐在江渔办公室的布艺沙发上等。他似乎很懂花,君子兰、蝴蝶兰、万年青、橡皮树、发财树……几乎所有花的特点都清楚。当红掌又有几片叶子发蔫时,他说红掌叶片过密时,应适当剪去老叶,促进新叶的生长。  几天后,男人终于见到老K,回到江渔这里高兴地说,老K让我写材料。  江渔哦了一下,感觉颈椎在木木地发涨。她问,书店能买到你的诗集吗?  男人的脸红了。  燕非被安排在综合处。综合处没有多余的地方办公,燕非就暂时被安排在文印室,住宿也在文印室。文印室在楼道尽头拐角处,是单位因为办公室紧张,自主找人做了隔断,装上门,另外弄出来的。  江渔的办公室正好在文印室斜对面,她看见燕非进了文印室,再没有出来。快下班的时候,江渔装作拿几张A4纸,去了文印室。十几平米的屋子,一进门右侧摆着一台灰白色的打印复印机,顺着往里走有三台电脑,门左侧摆着两只单人沙发。  燕非正坐在一台电脑前弄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慌乱地换了屏幕。看见是江渔,站起来解释道,老K让我写个祝酒词,我找些资料。  江渔看见房间里没有床,没有铺盖,问道,晚上怎样睡呢?  沙发上就可以,两个单人沙发拼一起正好。燕非轻松地说。  江渔说,你吃饭可以到灶上,就在对面,她隔着窗户指了指。  燕非走到窗口,看她指的方向。太阳正在落山,红色的光挤满了院子,照得那间白色的屋子金灿灿的,两个穿白上衣、戴白帽子的厨师夹着烟,在门口聊天,他们隔一会儿吸一口手中的烟,烟头一明一明,像落下去的太阳正从他们手上升起。  第二天,江渔快九点时到了单位,先去综合处晃了一圈,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意思是告诉人们,我来了。看见燕非正在请综合处处长给他开个证明,证明他是单位上新来的通讯员。江渔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开这样一张证明,便询问。燕非说,通讯员吃饭每顿可以少交一块钱。江渔从来不在灶上吃饭,不知道有这回事。再问,才知道一般人在灶上吃饭,早饭三元,午饭五元,晚饭四元,而通讯员是两元、四元、三元,因为通讯员不是正式工作人员,收入少,特意为了照顾他们。  江渔了解了一下,燕非来的时候,老K只是说,来吧,但没有谈怎样给他发工资补助。江渔想起自己前几年几乎每天加班,平均一个礼拜熬一个通宵,也没人和她说过加班费的事情,她想能省还是省点好。  没想到,几天后江渔听说管食堂的大师傅知道了燕非不是通讯员。那天,燕非吃完早饭,习惯性地拿出两块钱,那个胖乎乎的脖子上都是一颤一颤肉坨子的大师傅说,再掏一块,你不是通讯员。当时满食堂埋头吃饭的人都把头抬起来,朝燕非看。燕非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喏喏了半天,说没多带钱,下顿饭补给你。大师傅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用施舍的口气说,只让你补一块,前几天的就算了。燕非说,真是不巧,口袋里没钱。说完,赶紧埋着头出门。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里,几个眼尖的看见他黑棉衣的领子磨得发亮。  第二天,有人开始称呼燕非“黑棉衣”,很快,一说黑棉衣,人们就知道指他。  燕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穿着那件黑棉衣。  他这件衣服一直穿到四月份。  四月份天气明显热多了,街上许多女孩子已经穿上了裙子。燕非穿着他的厚棉衣,额头上经常冒汗珠,尤其是每次拿着稿子从老K办公室出来,汗珠格外多。  清明节放假。燕非回了趟家。  回家前一天快下班时,燕非来找江渔,一进门就装作很自然地说,江姐,你这些花开得真好,哪里买的?  江渔有些得意地说,老K办公室的,快死了,弄到我这里来,长得好吧?  真长得好!  江渔叹口气说,我现在别的不多想了,就想把这些花养好,养得比它们原来好。  燕非说,江姐你这么爱护它们,肯定能养好。  江渔问,有事吗?  燕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江姐,我明天回家,能借我一百块吗?  江渔问,一百够了?  燕非说,一百够了,过完节我回来还你。  江渔问,你什么时候走?  燕非说,老K说明天要参加“我们的节日”活动,有个讲话。  过完节,燕非穿着一件米黄色西服来了。  见惯了他穿黑棉衣,这件衣服让人眼前一亮,但细看,大翻领,细格子,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这次燕非除了换了衣服,还带来被子和褥子,显然是打算打持久战了。  燕非还钱的时候,江渔随口问了一句,这几天还在灶上吃饭?  没想到燕非回答,不了。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欠灶上的那一块钱,我让通讯员捎过去了。  江渔问,那你在哪里吃呢?  燕非咳嗽了两声说,我这次拿来好多吃的。  过了一会儿,燕非给江渔拿来几只洗过的小苹果,上面的水珠还没有干,是那种老品种的国光。他说,你吃吃看,这种苹果味道才正宗,又甜又酸又脆,滋味儿很丰富,不像嫁接的那些改良品种,就是个甜。人应该多吃苹果,每天吃一个苹果相当于随身带了个保健医生。  江渔望着这几只发青的小苹果,想起小时候家里没钱,买苹果经常挑那些已经开始腐烂而降价处理的苹果,国光是最常见的品种。她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好酸。  燕非穿着他那件米黄色西服,不停地在老K办公室和文印室之间奔波,江渔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也没见少,反而好像更多了。有时她随口问一下,忙啥呢?燕非回答,明天有个讲话。或者回答,上面要个汇报。或者说,要写篇书的序言。  安排燕非的材料,简直目不暇接,经常是一件还没有弄完,另一件已经安排下来。  江渔在自己办公室待闷了,有时也去文印室看看,燕非总在电脑前忙活。  有几次江渔晚上不舒服,十二点左右去医院挂急诊,路过大院,看见文印室的灯还在亮着,江渔便知道燕非一定是在加班写材料。她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材料那么多,每一件完成起来还都异常艰难,哪怕是一篇三五百字的稿子,不改个三次五次、十来八次,直到正式要用前,根本定不下来。老K对材料有种特殊的嗜好,既要准确传达意思,又要体现个人风格,任何人给他准备的材料从来没有满意过。她几乎每天加班熬到深夜,还是不能让老K满意,江渔已经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而且单位上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也不给她,更加佐证了她对自己的怀疑。要不是那次一连加了半个月班,江渔昏倒在电脑前,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心脏病,还会为了那个位置努力去拼命。后来才知道,位置空着,只是因为刘哲年龄、资历、社会关系都和她差不多。  燕非简直就是她的翻版,不一样的是那时她是正式人员。  进入夏天,天气发酵似的,越来越热,办公室明晃晃的大玻璃使每个人都无所遁形在太阳下。人们一进门,首先就是开电扇,几台电扇嗡嗡响着,还是汗流浃背。文印室在楼道拐角处,不能对流,更是炎热。燕非还是穿着西服,但这时穿着西服好像比三四月穿着厚棉衣还热。  有一天晚上,江渔在外面吃完饭快十点钟,发现包放在办公室忘记拿了。她想到以前有个女孩到他们办公室办事,办完事忘记拿包了,刘哲当着她的面把女孩的包拉开,一件件翻里面的东西,边翻还边说,用仿制的钱夹,没品位。这纸巾,质量太差了。最后把一支口红装进了自己口袋。大概五分钟后,女孩发现忘记拿包了,回来取。刘哲找个借口出去了。女孩拎包的一瞬间,江渔感觉难堪极了。  江渔赶紧赶回大院时,很多人在院子里溜圈。江渔一路咳嗽着弄亮声控灯爬上楼,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燕非正好光膀子从卫生间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是刚洗好的西服和几件内衣。  燕非看到她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用脸盆挡了一下胸前问,江姐有事?  江渔回答,忘记拿包了。然后问,洗衣服?  燕非说,这几天天气热,晚上洗好,第二天一早就干了。  江渔发现燕非皮肤挺白的,不穿衣服,身材显得更加修长,而且肚子上没有赘肉,她忽然想到浪里白条张顺,脸红了。  燕非发现了什么,赶忙说,我去晾衣服。  江渔进了办公室,脸还有些发烫。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半天,眼前不断出现燕非的身子。后来,远处有人在放音乐,隐隐传过来,是山西民歌《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江渔听着熟悉的旋律,一句一句跟着唱起来,唱到结尾“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时,门响了。  燕非在外面喊,江姐你没事吧?  没事,江渔赶忙打开灯。在镜子里,她发现昔日能给她带来许多灼热目光的身材随着乳房屁股的干瘪,虽然还瘦着,但好像一路奔向鲁迅笔下杨二嫂的样子。脸蛋依然小巧,但因为水分和内分泌的缺失,不再饱满,露出些淡淡的雀斑。  拉开门前,江渔把手放到嘴前面,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然后把手放到鼻子前闻闻,似乎有味道又似乎没有。近期,江渔总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有味道,但她没有办法印证,越没办法印证,越怀疑是真的,便经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这种办法闻闻,但似乎不管用。  一打开门,燕非急切地解释道,江姐,我见你进了办公室半天黑着屋子,怕有什么事。  江渔看见刚才半光着身子的燕非现在穿着件背心,上面破了七八个洞,有些心酸,强装着笑脸说,江姐能有什么事儿呢?你今天不用加班?  话一问完,刚因为知道她没事儿还开心的燕非马上垂下头说,明早有个讲话,已经改了三次了,头都大了,歇歇再去改。  江渔看着他沮丧的样子,返回办公室,拿出一摞材料说,这都是江姐以前写下的,你看能不能参考一下。

    本文来自华纳娱乐文学网 转载请注明

    上一篇 下一篇


    • 用户名:
    • 密码:
  • 验证码:
  • 匿名发表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