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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短篇小说)


    时间:2019-11-01  来源:  作者:  浏览次数:


    蛋镇最漂亮的女人,也许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售票员凰悄无声息地离开后,蛋镇电影院就缺卖票的人了。电影院售票员是一份好工作,不少重量级人物向政府施加影响要安排亲戚坐到凰坐过的位子上。暗中角力的激烈程度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是希望重新出现一个像凰一样漂亮的女人照亮幽暗的售票室。但政府永远无法满足我们的愿望。最终来了一个胖子。  他是食品站站长的儿子,姓章,我们称他胖子章。很胖,满身横肉,庞然大物,像站立行走的北极熊,也像八爪鱼,走路晃来晃去,一个人占了大半边的街道,人和车辆都只能闪到一边给他让路。因此他显得很霸气,耀武扬威,我们都说他像美国。  “我就是美国!”胖子章说。  其实,胖子章只是样子像美国,性格和气质一点也不像。他胳膊比别人的大腿还粗壮,力气很大,却从不欺负人,不占便宜,说话也很柔软,慢条斯理的,不傲慢,也不粗鲁。  “如果美国真的像你这样就天下太平了。台湾就解放了,亚非拉人民就不受压迫了,自由了。”  由于性格上的原因,胖子章终究成不了美国,可是他无比热爱美国,是蛋镇甚至全世界最向往美国的人。他到电影院上班的第一天就对我们说:“我干这个工作是暂时的,我要偷渡去美国。那是早晚的事情。”  我们都很诧异,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胖子章一脸茫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去美国。”  “是不是担心哪一天你爸爸不当食品站站长就养不活你了?”  胖子章说,现在我爸也养活不了我——我只有到了美国才能永久地活下去。  他说得有道理,实际上也是为我们分忧,因为我们蛋镇太穷了,养不起这个食量惊人的大胖子。他一个人干掉了我们五个人的粮食。有一次,我们亲睹他站在南洋大街上,十分钟内吃掉了一桶猪油;还有一次,他在售票室里,一场电影的功夫干掉了三十一只臭鸡蛋。要供养他,他的爸爸,或者他本人应该把粮所所长的位子也占据了才能高枕无忧。  我们还是想知道胖子章的真实想法。因为他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愤世嫉俗,连打架斗殴耍流氓都不参与,没有人威迫他逃亡,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  “美国有什么好?除了欺负人。”  胖子章从来不跟我们解释美国究竟好在哪里,只是笼统地说,你们根本不知道美国有多好……如果你们都知道了,你们也会偷渡美国,可是美国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尤其是像你们这些不知道美国有多好的人。  他说得好像是,美国只给了蛋镇一个偷渡的指标,而这个指标早早就定给了胖子章。  “你为什么非要去美国?”  胖子章被问得烦了,会告诉我们看似真实的想法:“我不愿意跟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在一起。”  我们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们确实是井底之蛙。  “到了美国你能干什么?”  胖子章回答:“干什么都成。美国的电影院也需要售票员。”  在美国的电影院当售票员跟在蛋镇当售票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在美国,买票的人会主动把美元递给我礼貌地说:‘先生,能给我一张电影票吗?谢谢!’而不像你们这样粗野地说:‘胖子章,给我来一张,座位要好的,快点!’可是话说完了半天,你们还不舍得从裤裆里把钱掏出来。”  跟美国人相比,我们自惭形秽,甚至手持人民币都觉得低人一等。  售票的时候,胖子章会善意地提醒那些看电影的人:一块钱的电影票你们也磨磨蹭蹭,举棋不定,要是在美国,你们什么也干不成!  “美国人就很慷慨大方、干脆利落吗?如果是,那他们为什么不发美元给我们花花?”  胖子章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除了美元,美国还有很多好东西,比如说空气……  他们可没有耐心听他解释,反唇相讥道:“你是说蛋镇的空气也是美国送给我们的吗?没有美国,我们就不能活了吗?”  当然不是。胖子章说。他突然意识到根本无法跟不懂美国的人沟通、对话,而可怜的蛋镇,绝大多数的人不懂美国,不向往美国,甚至从骨子里鄙视美国,与美国势不两立,他们恨起美国来咬牙切齿,仿佛双掌立马变成锋利的刀,如果此时要灭掉美国的话,仅靠蛋镇人就够了。因而,胖子章觉得自己很孤独,宁愿不说话也不争辩。跟一群井底之蛙没有什么好说的。  孤独的胖子章除了售票,就是钻研美国。  我们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偏僻冷门的书,比如《如何偷渡美国》《美国生存指南》《美国的暗生活》《美国万花筒》《美国非法移民生存秘笈》《我在美国地下生活的二十年》《美国雇佣兵》《美国史》《总统杜鲁门》《美式英语入门》……他就在售票室里明目张胆又光明正大地读,还故意给窗口外的人看见。为了不让风刮走电影票,他常常用厚厚的一本《你所不知道的美国》压着。  “胖子章,我们已经被美帝压迫够多了,你不能再用美国的书压迫蛋镇的电影票。”有人感受到了被美国压迫带来的不适和痛苦,向胖子章抗议。  胖子章不反驳,不申辩,最多把书的封面反过去,不让他们看到书名。  “胖子章,你这是掩耳盗铃、狐假虎威、奴颜婢膝、忘恩负义、卖国求荣、为虎作伥,把明压迫变成暗压迫……你的屁,你浑身都散发着美国的气味。”有人恨不得把所有的贬义词都用到胖子章身上。  “胖子章,你会不会卷款逃到美国去?你退还我们买电影票的钱,我们可不愿意给美国捐款。”看完电影出来后,有人在售票口挑逗胖子章。  “胖子章,你为什么还不出发呀?你快点偷渡去美国,我等不及了,我要坐你的位子了。”  “胖子章,你在蛋镇多待一天,美国就焦急一天。美国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你什么时候动身启程。”  ……  所有人都知道胖子章要偷渡去美国。有人把他当成笑谈,有人把他当成傻子,有人认为他异想天开,只有食品站站长、胖子章的爸爸章援朝意识到他的儿子是要来真的。因为他在家里准备了许多偷渡必须的东西:干粮、淡水袋、救生衣、瑞士军刀、钓具、海上生存指南、急救医疗用品、英文日常用语卡片……还一个人在蛋河练习游泳、潜水,拼命游,拼极限;在乌鸦岭学野外生存,生吃鱼虾、螃蟹、青蛙、福寿螺、蛇和鸟。胖子章爸爸觉得胖子章脑子出了问题,替他担心,跟他有过一次严肃的正经的谈话。  “为什么要偷渡去美国?”胖子章爸爸问。  “因为没有正常的途径出去。”  “你打算如何偷渡去美国?”又问。  “没钱,没护照,没签证,乘坐不了飞机和游轮,也跟不了蛇头,只能从湛江出海,划船穿越南海和太平洋。只是时间要长一些,也许一年,两年,或者十年,甚至一辈子,还好,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你不怕死在途中?”再问。  “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老死在蛋镇。”  “到了美国,你怎么存活?”最后问。  “从八岁开始我就考虑好了。我准备了十二年。已经把所有的问题都考虑好了。”  蓄谋已久,深思熟虑。既然如此,胖子章爸爸就不问那么多了。他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点也不喜欢胖子章,不仅仅是因为他胖,饭量大,如果让他随便吃,一顿能吃掉五碗米饭两斤肉,养他一个相当于养了五个普通的孩子。如果再遇到青黄不接或饥荒年景,谁也无能为力,“只有美国才能养活他”。更重要的原因是胖子章不爱父母兄弟姐妹,也不爱蛋镇,更不爱电影院,只爱美国。一家人对他劝说无效,用尽办法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派出所找他去谈话,普及法律知识,实际上是威胁他、吓唬他。警察说,偷渡是违法的,成功了要在美国坐牢,失败了要坐中国的牢。胖子章说,我宁愿坐美国的牢——只要美国的监狱不是设在中国,坐多久都没关系。在蛋镇,我就是在坐牢,都坐了二十年的牢,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你们也该还我自由了,除非是迫害。  胖子章铁了心要去美国,他的家人并不感到痛心疾首,因为他们觉得胖子章前世就是美国的孩子,现在他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了。  开始的时候胖子章的母亲还是有点舍不得,但有一次亲眼看到胖子章一口气吃掉三斤猪大肠后,只好忍痛割爱,背过脸去哭着对儿子说:“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  胖子章更加孜孜以求地准备着。他把那些关于美国的书读了又读,作了许多笔记。从没离开过蛋镇的他能闭着眼睛把美国地图画出来,精确到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座城镇。特别是纽约市,他对每一条街道、鲜为人知的小巷,每一处华人商铺、收留非法劳工的地下工厂、餐馆都一清二楚,比美国人都要清楚。对胖子章的博学强识我们叹为观止,仿佛他的胖不是肉和水堆出来的,而是因为吸收美国知识太多。甚至,他在偷听敌台“美国之音”和英国BBC,但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不谈论世界局势,不担心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关键是从来不评论政府,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美国政府。因此,我们都认定他只是爱美国,但并不爱美国政府,也不爱美国军队,因此偷渡美国不是卖国投敌,不是为了当汉奸,对中国和蛋镇都没有祸患。按照刻印章的皮聋子的说法,就算给胖子章兵符、帅印,他也不会率领美国军队攻打中国,更不会背着我们签订条约把蛋镇割让给美国,把我们全都变成美国人。因而我们对他也就放心了,同意欢送他。  只是他不懂英语。只有初中学历的胖子章万事俱备,就差英语。  他没有语言的天赋。据蛋镇中学的老师证实,胖子章是蛋镇有史以来对英语最感兴趣最用功的学生,但是,似乎英语对他充满了嫌恶,无论他怎么把英语咽下去,英语还是挣扎着从他的身体里逃出来。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竹篮,英语就是调皮的水。他生气过,把英语课本和英语字典放进嘴里嚼碎,吞进肚子里,希望它们化成知识永久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可是不出意料,第二天,它们变成了纸浆色的粪便从肛门崩出来,闻不到半丝英语的气味。  好几年的努力,胖子章也无法掌握该死的英语,只能依靠英语卡块记日常用语100句,到了美国应急用的。他相信,在美国生活两三年后,一切会迎刃而解,包括操一口流利的英语,用英语演讲。然而他每天都不敢怠慢,背诵英语日常口语100句,即使是过目即忘。他读英语的时候,舌头没法转动,生硬,口齿不清,像中风病人,因而我们听到了最难听的英语。  “胖子章,你说的英语能把美国人逼疯。如果你在电视上演讲,肯定能让所有的美国人都爱上你,选举你当美国总统。”  “在美国,你最适合抢劫银行,因为你能把银行职员笑抽,他们心甘情愿往你的口袋里装钱。”  我们取笑他。但越是取笑,他越勤奋,我们被他的英语逗得捧腹大笑,每次都差点笑死过去。  从电影院下班后,胖子章经常去芒果大街的农村信用社看望方见喜。  方见喜是信用社的押钞员,参加过越战,立过三等功,退伍后就安排到信用社押运钞票。全副武装,手持冲锋枪,威风凛凛,气势汹汹,谁也不敢靠近运钞车。但胖子章敢上前跟方见喜说话。因为胖子章的前女友嫁给了方见喜。确切地说,是方见喜抢了胖子章的女朋友。  “我不介意。因为我是要偷渡美国的。我和她不能互相拖累。”胖子章主动与方见喜和解。  方见喜对胖子章的宽容理解表示感谢,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胖子章等方见喜下班后,两人一起去粤东酒楼喝酒,一人一瓶珠江牌啤酒,两个菜,一荤一素,轮流买单,喝完便各回各家。  “你是我在中国唯一的朋友。去了美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胖子章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对鞋带好一点。”  鞋带是他给前女友起的外号。鞋带跟方见喜结婚后,两人感情并不好。有一次,鞋带哭哭啼啼地来电影院找胖子章:“你带我去美国吧。”  胖子章正在卖电影票。观众排着队催他利索点。鞋带脸青面肿的,像撞了邪。  胖子章很尴尬,也很紧张,生怕方见喜尾随而至,赶紧说,好,好。鞋带破涕为笑,给排队买票的观众腾出了位置。  本来那是一句应急哄她开心的话,想不到被她拿去威胁方见喜了。  方见喜也来到电影院,脸色难看,充满惆怅。对胖子章说,烦死人了,你把鞋带带去美国吧。  胖子章异常慌张,百口难辩。他从来没有此意。去美国此路迢迢,凶险万分,一个人尚且生死难料,怎么可能带上她呢?何况,她是你方见喜的老婆,我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你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她讹诈你。  方见喜脸上掠过的冷笑让胖子章更加紧张。估计那时候胖子章暗暗下了决心:偷渡的事情要加紧。  但谁也说不清楚胖子章为什么迟迟不离开蛋镇。偷渡的时间一变再变,一拖再拖,变得遥遥无期。电影院对面的凤凰树花开又花落,我们等得不耐烦了,每次去买票看到胖子章仍然端坐在售票室就不自在:“你怎么还在这里?什么时候出发呀?”  胖子章淡淡地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是今晚还是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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