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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大产房(短篇小说)


    时间:2019-11-01  来源:  作者:  浏览次数:


    阉鸡匠老骆正在阉鸡。孙吴急匆匆跑过来告诉他,旺兰在电影院又要生了!  老骆嘴里正叼着线,用一只小勺子伸进小公鸡的肋里取睾丸,自然不能开口说话。孙吴以为自己受到了轻蔑,很生气,一脚将老骆手中的鸡踢飞。那只小公鸡惊叫着,连飞带跳逃出门去,等老骆反应过来,它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  “我说旺兰又要生了!”孙吴大声吼叫,“她痛得呱呱地喊,快要死了。”  老骆从容地摘下老花镜,搓了搓手上的血迹,说:“知道了。”  “可是,她不肯去卫生院,也不肯回家,一定要把电影看完!”孙吴说。  老骆慢吞吞地把手洗干净,笑了笑:“她确实应该先把电影看完。”  孙吴生气地推了一把老骆:“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你在糟蹋女人,应该把你阉了!”  老骆说:“你紧张什么呀?我的女人我知道,只有在电影院她才能顺便把孩子生下来。”  “我已经通知你了,旺兰是生是死随便你。我只是为她觉得可惜。她还那么年轻。”孙吴气疯了,骑着单车骂骂咧咧地往回跑。  旺兰比老骆年轻二十岁,却先后为老骆生了三个女儿,都是在电影院生的。没错,一边看电影,一边生孩子。第一次,因为看电影太着迷,孩子从裙底下掉出来,她竟然没有觉察,直到有人提醒她:“旺兰,孩子都哭了半天了,你得管管!”旺兰低头一看,自己的裤裆下果然有一个血淋淋的女婴在啼叫。  “这是谁的孩子?”旺兰惊奇地说,“我以为是电影里的娃在哭。”  旺兰摸了摸肚皮,吓了一跳,才明白孩子可能是自己的。她赶紧把婴儿抱起来,用嘴咬断脐带,把奶子塞进她的嘴里,淡定地把电影看完。可是当电影结束,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将婴儿扔到地上,害怕得哗一声哭了。  “我怎么生了?”旺兰想不明白,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母亲。  第二次快要生孩子时,旺兰的经验丰富了。她随身带了毛毯、剪刀和裤子,坐在电影院的角落里,随时准备着生孩子。老骆闯进电影院,在密密麻麻的观众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劝她回家。电影已经开始了,旺兰死活不愿意离开座位。  “妈的,你别烦我,就算是死,我也得把电影看完!”  老骆低声地哀求她。在电影院生孩子危险,不雅,被别人笑话。旺兰第一次在电影院生孩子后,老骆被镇上的女人责骂了一年,镇妇联找他训斥了三次。男人也骂他糟蹋了旺兰,还不负责任。电影院老吴更是莫名生气,指责老骆让老婆在电影院里生孩子,是草菅人命,是故意要让电影院关门、倒闭。面对责骂,老骆总是笑呵呵地点头,若无其事地阉鸡。  年轻貌美的旺兰嫁给老骆,镇上男人的妒意长久未退,但他们无话可说,因为他们都无法像老骆那样满足旺兰征婚的条件:不用干活,天天看电影。自从嫁给老骆后,旺兰就成了电影院的常客,几乎一场不落,同一部电影,她也逢映必看。如果电影院里只有一个观众,那就只能是旺兰。  “只要能让我随心所欲地看电影,嫁给谁我都不在乎。”旺兰说,“让我生多少孩子也无所谓,哪怕有一天,我生下的孩子多到可以把整个电影院都坐满,我也乐意。”  老骆只好拼命地阉鸡赚钱。关于阉鸡,没有谁比他的技术更好,被他阉的鸡不仅死亡率低,而且没有痛苦。小公鸡在他脚下被切开肚皮时,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还安静地享受。旺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嗑着瓜子,说,这些公鸡被阉的感觉怎么像我生孩子一样呢?不知不觉,轻轻松松。老骆心里暗笑,因为他看到旺兰的肚子又大了。只要他还没有收获一个儿子,她的肚子还会周而复始地大下去。  “老骆,你不要嫌我话多,我再次提醒你,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不给钱我去电影院看电影。”旺兰说,“我看电影的时候,只要电影还没有结束,你就不能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  老骆说,知道。  “我在看电影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如果你想操我,就在电影院里脱裤子,我不害臊,你也不要害臊。”旺兰说。  老骆说,知道。  “我在看电影的时候,哪怕是我爸死了,你也不要来通知我。天塌下来,也等我看完电影再说。”旺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事情比看电影更重要。如果下辈子,你还肯给钱我随心所欲看电影,我还愿意嫁给你,像母鸡下蛋那样不间断地给你生孩子。”  老骆说,知道。  第二次在电影院生孩子的时候,旺兰察觉到了。她感觉到下体有些胀疼,像是尿流出来了。电影才放了一半,幽黑的电影院里鸦雀无声,银幕上的光忽明忽暗。旺兰憋不住了,用手伸进裤裆里,摸到了孩子的头。她嫌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想把它塞回去,但撒尿的劲比手劲还大,随着一股洪水溃喷而出,又一个女婴来到了人世。旺兰迅速用奶头堵住婴儿的嘴,不让她发出令她厌烦的啼哭。然后一边看电影,一边有条不紊地剪掉脐带,用毛毯将婴儿包裹起来。整个过程,旁若无人,也没人注意。电影散场了,旺兰抱着孩子,若无其事地离开电影院,别人还以为她是抱着孩子进来看电影的,直到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发现她座位下的脏水、胎盘和脐带,才知道她又在电影院生孩子了。老吴十分气愤,跑到阉鸡铺,拖着老骆来到电影院,让他把旺兰留下的东西清理干净,否则从此再也不给旺兰进电影院了。  旺兰在电影院生第三个孩子是她没有想到的。她以为没有那么早。那天她没有准备,电影院挤满了人。她给第二个女儿喂奶,去晚了,买的是站票。她视力不是很好,不喜欢离银幕太远,于是腆着大肚子往电影院的前头挤。有人劝她,不要挤了,小心把肚子里的孩子挤掉。但她还是要往前挤,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挤到了前五排,在过道上,没有人给她让座,甚至没有人愿意给她腾出更大的空间。电影开始了。旺兰被挤在中间,肚子被前后左右挤压,她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天气闷热,电影院里的人挤得密不透风,前面的人挡住了旺兰的部分视线,使得她既焦急又无奈。今天电影院怎么涌进那么多的乡下人啊?尽管自己嫁给老骆前也是偏僻的乡下人,但旺兰还是觉得乡下人对电影院是一个累赘。生活艰难的乡下人根本就不应该买票进电影院,如果真的喜欢看电影,一年到头各村屯不是放几次免费露天电影给他们解馋吗?旺兰心里对挤到电影院前头的乡下人很不以为然,双手捧着肚子,拼命挺腰,踮起脚看电影。她踮得老高,整个身子仿佛都被自己抻长了。突然,身边有人大声质问:谁在电影院里撒尿?旺兰也感觉到地上湿漉漉的,凉鞋被水沾了。这些水有腥臊味。  一个乡下老女人对着旺兰大呼小叫:“你的羊水破了!淌了一地,都能养鱼了!”  旺兰摸了摸自己的下体,淡淡地说:“是吗?”  旁边的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迫和严重,纷纷催促旺兰赶紧上卫生院。旺兰说,没事,又不是第一次……我还要看电影!  因为旺兰,电影院开始骚动了。旁边的人拉扯她,并给她闪开了一条通道:“快呀,生孩子要紧,再晚就来不及了!”  旺兰说:“我也知道生孩子要紧,但看电影也很重要,都不能耽误。”  她们惊讶地说:“你是哪家的女人呀?怎么宁看电影不顾性命?万一孩子有事怎么办?你家男人怎么放心你进电影院呀?”  旺兰说:“你们别嚷嚷,我不影响你们,各看各的电影,互不相干。”  旺兰不听劝告,继续看电影。没过多久,她突然脱掉裤子,蹲下去,不到一分钟,她便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灯亮了,电影院里发出阵阵的哄笑声。旺兰措手不及,旁边的女人将她围住,不让男人和小孩看到她分娩的情景。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女婴降临到了人世间,是从旺兰的身体里出来的,就在他们身边。老吴像个老婆子一样对旺兰的荒唐行为喋喋不休,嘟嘟囔囔:  “我宁愿有人在电影院里拉屎,也不愿有人在电影院里生孩!”  电影散场后,经过售票窗前时,卖票的胖子章叫住旺兰:“你知道美国的法律规定吗?凡是在美国的飞机或轮船上出生的孩子,终生免费乘坐美国的飞机或轮船,还可以获得美国国籍。”  旺兰说:“胖子章,这里是蛋镇,不是美国;是电影院,不是飞机,也不是轮船。”  胖子章提示说:“按照美国的法律,你的三个孩子都可以终身免费进入蛋镇电影院看电影!”  旺兰理直气壮地去找老吴:“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在电影院出生,根据美国法律,她们是不是可以终身免费看电影?”  老吴想了想,说:“按照美国的法律……应该是可以的。”  旺兰兴奋地说:“那我的第四个孩子也一定要在电影院出生。”  第四个孩子临产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挡旺兰进电影院的步伐。有时候观众挤爆了电影院,但旺兰总是能找到座位坐下来,聚精会神看电影。有时候,电影院变得冷清,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让旺兰感觉到优越感,因为不是每个人,尤其是女人都可以一场不落,优哉游哉地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旺兰已经成为蛋镇的名人,是蛋镇电影院史上最忠实的观众。关于她的传说已经闻名遐迩,省外都知道了。旺兰不在乎这些,只想看电影。在看电影之余,把该生的孩子生下来。这既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对老骆的回报。  这一天下午,电影院里又坐满了人。旺兰像平常那样坐到了前五排的中间位置。她的肚皮比过去分娩前都鼓得高。她穿的是宽大的米黄色连衣裙。她显得还很年轻,不像是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那是经常看电影的功效。电影刚开始,她感觉到有些反常。好像银幕比平常窄小了,光线比平常明亮,电影院的屋顶比平常低矮,黑压压的观众像幽灵一样……她感觉到肚子有些隐痛。她努力回想,今天没有吃特别的东西呀。为了看电影,日常开支,她精打细算,粗茶淡饭,连内裤都舍不得穿。那为什么肚子痛?难道又要生了?旺兰心里嘀咕,生就生吧,生完一个,又准备下一个。  然而,肚子越来越痛。过去生孩子肚子是不怎么痛的,这一次怎么啦?旺兰心里有些不踏实,有点小惊慌,但她还能强忍着,看电影的神态依然专注、从容。电影进行了一半,肚子越来越痛,旺兰实在忍不住了,捂住肚子发出了呻吟。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少年,见状大叫:救命!观众席上的寂静被打破了,纷纷朝旺兰这边看过来。  “又是她!她又要在电影院生孩子了。”  旺兰在座位上独自挣扎。有人劝她赶紧去卫生院,可是她仍要看电影。  “电影可以明天再看。明天还是放这部电影。”  旺兰说:“你们不懂电影。每天看的电影都不一样。即使是同一部电影,每次看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老吴跑过来了,吩咐几个人要强行将她抬走。可她死活不愿意,双手紧紧抓住坐椅,屁股誓死要跟椅子粘在一起。老吴不敢过于强硬,几经努力未果,派孙吴去阉鸡铺叫老骆。  旺兰痛得汗流浃背,嘴里哇哇乱叫,不停地骂老骆祖宗。电影已经中断了。观众骚动着表达不满,怨声鼎沸。  “你们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肚子里的孩子。她的三个姐姐都不是这样的……你们也不能怪我的孩子,要怪就怪老骆。老骆要我像牲口一样生孩子,直到我的孩子多得能坐满半个电影院……”旺兰继续对所有的观众说,“你们怪谁也没有用。不看完电影我是不会离开电影院的——一向如此。”  老骆赶到了,见到旺兰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吃一惊。妇人们说,可能是胎位不正,难产了,还不赶紧去卫生院,就要一尸两命了!  平时挂在老骆脸上永不消失的微笑终于被恐慌取代。老骆挽着旺兰劝她去卫生院。旺兰断然拒绝:“不去!我要先把电影看完!”  全场一阵嘘声。  观众的不满并没有促使旺兰离开,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旺兰挣脱老骆的手,牢牢地坐在座位上,回头对着放映室大声叫嚷:“蒋卷毛,请你继续放电影!”  电影继续进行。  坐在旺兰身边的观众都已经躲开。老骆像一位老父亲低声下气地劝说旺兰。  “我宁愿少生一个孩子,也不能少看一场电影!”旺兰对着老骆吼道:“这些年,我给你少生一个孩子了吗?我没有违约,你凭什么要我少看一场电影?”  老骆束手无策,蹲在旺兰的身边,观察她的情况,嘴里低声地骂该死的电影。  旺兰又发出“哎呀哎呀”的惨叫,像挨了刀子,从座位上掉下来,瘫软在地上。  “我要死了……但我要先把电影看完。”旺兰坐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眼睛仍然盯着银幕。  老吴骂老骆:“到现在你还不动手,你还听她的?你想害死她啊!”  电影院外传来了救护车的汽笛声。电影又中断了。打开了照明灯。电影院一下子变得苍白。  老骆顾不得那么多了,抓牢旺兰的双手,拖着她离开。旺兰挣扎着,嘴里骂得惨烈,不断地哀求老骆:  “老不死的,生孩子的事不急,你让我先把电影看完……”  “操你祖宗,我的鞋子掉了,裤子也掉了,你不能把我当狗一样拖出电影院!”  “老骆,你耽误我看电影了。你说过不耽误我看电影的。你把你自己阉了吧,我不愿意再为你生孩子了!”  “老骆,我只能在电影院生孩子。到了其他地方我生不了。我害怕。我会死的。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众目睽睽之下,老骆果断而有力地拖着旺兰往外走。旺兰肚皮朝天仰着,双腿拼命张开,想勾住两旁的椅子。突然,从她的双腿间冒出一泡尿水来。  “她的羊水破了。”有人喊。  老骆手一松弛,旺兰的右腿终于勾着椅子。老骆拖不动了,叫坐在椅子上的人帮忙,将她勾住椅子的右脚掰开。那是一个弱冠少年,他迟疑了一会,羞涩而小心地用脚踢开旺兰的右脚。老骆又能拖动旺兰了。旺兰又哭又骂,悲愤欲绝,拼命地挣扎。她的双腿勾不着椅子了,却向上蹬着,裙子溜了下来。她露出了修长白嫩的大腿。多么年轻漂亮的双腿啊。男人们发出啧啧的赞美声。  “她没穿底裤!”有人惊讶地叫道。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捂住了嘴。  旺兰的私处确实是露出来了,毛茸茸、湿漉漉的。她对此浑然不觉。老骆顾不上,决然地往前拖。  “老骆,让我先把电影看完吧!求求你!”  哀求老骆无效,旺兰只好哀求那些男观众:“你们帮我把老骆杀了吧!杀了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老东西!”  男人们面面相觑。孙吴在一旁早已经看得不耐烦,上前一拳将老骆击倒,其他男人一拥而上,合力给老骆一顿暴揍。这个小老头哪经得起揍啊,才几下便把他揍晕过去了。  “别打他了。如果他死了,便宜了他,今后我找谁要钱看电影?”旺兰替老骆求饶,他们停了揍。旺兰绝望地放弃了抵抗,松开双手,四肢摊开,随便他们处置。他们合力将旺兰抬起来,迅速往电影院外奔跑。  当老骆清醒过来,从地上坐起来时,电影已经结束了。  “我家旺兰呢?”  退场的观众从他身边走过时,没有人理会他。甚至不时有人从背后踹他一脚。  看着空荡荡的电影院,近乎年迈的老骆突然放声大哭。  令老吴惊悚的是,老骆的哭声竟然清脆稚嫩,像极了新生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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