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诗歌

    【流年】牛骨汤(短篇小说)


    时间:2019-11-01  来源:  作者:  浏览次数:


    父亲越来越不相信别人。因为他没有多余的体力浪费在大海捞针般的觅食路上。两年来,他早出晚归,像野狗一般东奔西跑。卑贱得像个乞丐,像个流民,像只丧家犬。有时候带回来可怜的一点食物,比如蛆蛀过的红薯、发霉的芋头、糜烂的野果,也有说不清名字却可以咽下肚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是一无所得地回来,进门时他不知道如何安放空空荡荡的手。从他身上闻不到食物的气味,沮丧和失望的情绪一下子在家里弥漫开来,挥之不去。但我们都坚信父亲已经地毯式搜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是食物故意躲在暗处不肯与他相见。  外出觅食的人每天早上都在村口交流信息,然后空着肚子出发,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着他们的食物延续生命。近来,寻找食物的人互相埋怨传递谬误信息,以讹传讹,使得他们一次又一次扑空了。有人累死在扑空回来的途中。父亲也不止一次扑空,听说哪里可能有野果摘,有薯挖,跑了几十公里赶到那里,结果除了一片被无数人踩踏后留下的荒芜和狼藉,什么也没有。有时也听说哪县开仓赈民,结果跑到半途便被拦截,被驱逐,被暴打。因为常常一无所得,越来越多觅食的人宁愿在家里等死,也不肯外出受苦受累受辱了。饿死人的消息和人吃人的传闻此起彼伏,悲观绝望的气氛将米庄凝固起来,大家都接受了等死的命运。事实上,米庄已经有人饿死,只是我们以为是撑死,因为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黑土。  好在当过兵的父亲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把侦察兵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善于从纷繁而真伪莫辨的信息中评估食物存在的可能性。他还机智地爬上山顶张开鼻孔嗅闻风带来的气味,以此判断应该往哪个方向奔跑。每天都乐此不疲,虽然偶有斩获,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判断力越来越差,误判频繁,而且连攒足出门的力气和勇气都异常艰难,为此他感到惶恐和无可奈何。  为了把越来越少的粮食留给我们,祖父去年初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自己活埋了。躺在病榻已三年的祖母至今仍天天责骂祖父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痩弱多病的母亲去年生下第二个弟弟后就再没有力气走出我家的小院子。四岁的弟弟开始懂事,不时去揭开襁褓中的尚不满一岁的另一个弟弟,然后兴冲冲地报告母亲:弟弟还没有死。然而,我们家随时会有人饿死,不,迟早都得一一饿死。祖母早已经做好了饿死的准备,半年前便给自己穿上了最体面的衣裳,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亡灵的歌为自己超度。母亲还不愿意过早撒手人寰,因为舍不得还在哺乳期的弟弟,一次又一次地乞求父亲:  “无论如何你也要让我们活下去。你怎么不出门?怎么能在家里等死?你出门去呀,即使是隔夜的狗屎,你也替我们抢一坨回来。”  然而,父亲依然束手无策。在现实面前,他比别人高明不了哪里去,而他原先硬朗的身躯迅速瘦削疲软下来,仿佛一匹病马无力奔跑。不是他不愿意出门,在洪水来之前,他又去过一趟高州,因为听说那边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旧地主隐藏的粮仓。虽是陈粮,腐烂掉了,估计跟泥块差不多,几乎是不能吃了,但这消息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只是最后去一看究竟的人很少,因为已经有十三个人证实是假的。父亲同样不相信別人,亲自跑了一趟,结果消息真的是假的。父亲又累又饿,回来一头倒在柴堆上,像一堆烂泥。那样子,很难为下一次奔跑攒够力气。第二天,台风来了,暴雨洪灾跟着来了。河水漫上河床,将田野变成泽国,刚刚抽穗的水稻消失在眼前。  也就是洪水刚刚消退不久,这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从南面山道来了一个疲惫不堪的陌生人,摇摇晃晃地一头闯进我家,向母亲讨要一口饭。母亲看着这个只需吹一口气便可击倒的男人,起了恻隐之心,欲转身入厨房,要从刚刚煮好的小半锅红薯稀粥中取一勺给他。那点少得不够灌满半截肠子的稀得看得见人脸的粥,是我们全家一天的口粮,怎么可能分别人一杯羹啊?然而母亲向来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即便饿死也要跟別人分享食物。父亲不敢硬生生地阻止母亲,但他敏锐地闻到面包的味道,厉色地指着那男人的口袋。那男人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干硬的黑面包。  父亲回头对厨房里的母亲嚷道:“他身上有吃的,他骗人,不能给他粥!”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一只空碗出来,哀怨地质问那男人:“你这个人,怎么不吃自己的?”  那男人脸色苍白、浮肿的眼皮遮住了眼眶,他的视线似乎弯曲了,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我们。父亲的脸也浮肿得像一只巨大的面包,眼眶肥大,也得仰着头看那个男人。因而,我看见两个眼睛朝上的男人在相互捕捉对方的视线。  那男人羞怯而有气无力地说,那是给我妻子的一点食物,我离家觅食四五天了,今天我再不带吃的回家,她就要饿死了——关键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快要生了!  父亲冷漠地说,我们也快饿死了,谁也逃不掉,迟一天早一天的问题。那男人点头表示同意和认命。母亲相信了那男人的话,回身入厨房。但父亲说,我们不能分一口粥给你,因为分一口给你,我们就少了一口,我家就得提前饿死一个,你希望让我们哪一个先死掉呀?  那男子哀求的眼神让人同情,但父亲的硬心肠不可能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突然变软。这些日子以来,他遇到太多内心比冰渣还冷见死不救的人,他常常上门讨食被拒之门外,还收到一顿恶语讥讽。甚至,有一次,在武宜县,几个村民围上来要把他宰了煮食。要不是冒死跳进河里逃跑,他已经被煮分食掉了。外出有风险,胆小者都不敢轻易出门。父亲自恃行伍出身,又不愿让村里人小看,才敢不时深入陌生而险恶之地。  那男子意识到讨食无望,转身走出我家院子,母亲却叫住了他。她手里的碗盛满了稀粥,说是稀粥,实际上是一碗清澈的泛着红薯丝的汤。  父亲对母亲低吼道:“你疯了?”  母亲把粥端到了那男人的面前。那男人迟疑地看父亲的表情。父亲欲扑过去从那男人手里夺回那碗稀粥,但被母亲孱弱而坚决得不容逾越的身体阻拦住了。父亲正要跟母亲争执,那男人说:“我给你们提供一个信息,如果你们认为值一碗稀粥,我就把它喝了,如果不值,我把它还给你们。”  父亲隔着母亲这堵墙说:“你说吧,但不要骗人。”  那男人小心地端着碗,瞧了瞧四周无人,诚恳而悄声地说:“昨天,容县纳福村死了一头牛。”  父亲狐疑地说,这种骗人的消息每天都有上百条,那些传播谣言的人目的是让更多的人累死在路上——谁都在埋怨这世界人太多了……  那男人说,你可以不相信。但今天早上我回到七里坡时,就闻到了从容县传来的牛骨汤的气味,等我缓过气来,我也是要奔赴容县的,我要牛骨汤给妻子续命。  父亲的脸色慢慢温和下来。  那男人挺直身子,动用全身的力气,张大鼻孔,闭上眼睛,朝北方向猛吸一口,然后整个身子松软下来,陶醉地说:“我又闻到了牛骨汤的味道了。汤水里放了八角、薄荷、柚子叶……你也闻闻。”  父亲也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感觉得到身边的空气都往他的鼻子里跑。当他张开眼睛时,那男人已经把碗里的稀粥仰颈喝了。  母亲拿碗回厨房里去了。那男人问父亲:“你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了吗?”  父亲还在用力地闻。这个昔日的侦察兵有点怀疑自己的嗅觉是否衰退,鼻子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早已经没有食物的气味的空气越来越洁净、透明,没有一点异味。病榻上祖母突然爆发出焦急、尖锐的声音,声音穿透墙壁,明白无误地告诉父亲:“我都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了。汤水里确实放了八角、薄荷、柚子叶……你怎么闻不到呢?你是不是懒得跑一趟容县?”  那男人走后,父亲马上出门砍竹,迅速削了几个长长的竹筒,准备行装要出发了。这一次,他觉得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带回够多的牛骨汤。因此带上我。  多少年了,老祖宗留下了个规矩,不管是哪条村,宰牛后,他们可以把牛的肉刮光、吃完,把剩下来的牛骨头要放进几口大锅里熬汤,撒进八角、薄荷、柚子叶,熊熊大火,热气腾腾,把骨髓油都熬出来了。村上的人可以喝,路过的陌生人可以喝,甚至外村的仇人也可以喝,谁也不能拦,也拦不住,直到把每个人都喝得肚皮滚圆,自愿放下碗,喝不动了,认输了。这是宰牛人家的惯例。当年我们米庄宰牛时,也是让外村人、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喝牛骨汤的,来者不拒,还客客气气地待之如亲戚。喝光了加水再熬,周而复始,一直把骨头熬白,熬到最后一轮,味道没了,跟白开水差不多,方撤去柴火,扔掉骨头。那时候,来了多少人啊,像一个盛大的节日,牛骨汤把每个人的肚皮都快撑破了,他们喝得满头大汗,脸红得像着了火,碗扔得到处都是。他们瘫坐在地上,不敢张嘴说话,因为一张嘴,咽不下去堵在喉咙里的牛骨汤会吐出来,等稍微消化了,才捧着肚皮,打着响嗝,背着装满牛骨汤的竹筒离开。哪条村熬牛骨汤,是隐藏不了的,隔着几座山都能闻到那牛骨汤的香气。然而,所谓宰牛几乎是不存在的。牛是耕田的好帮手,除非老死、病死、摔死或其他原因死于非命,一般是不会宰杀耕牛的,即使是村里最有权力的人,也不敢贸然下令杀死一头牛,因为无端宰杀耕牛是要坐牢乃至杀头的。因而,牛骨汤这东西,心里常盼,现实中却并不多见。  我和父亲用绳子将竹筒串起来,搭在肩上。我们胸前、背上都是竹筒。还没出发,竹筒互相碰撞发出“笃笃”的响声,仿佛它们比我更焦急、更饥饿。我们盘算着自己喝够后,给家里的弟弟、母亲和祖母带。我们喝上一顿牛肉汤,至少可以继续活下去,多活好一些时日,说不定因此而度过最艰难的时光,迎来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  父亲叮嘱祖母、母亲,一定要撑到他捎牛骨汤回来。四岁的弟弟也答应了,他甚至代替襁褓里的弟弟向我们作了保证。  我们往北走。爬山涉水,快速前进。路上有熟人拦住我们:你们去哪里?父亲怕我说漏了嘴,不让我回答。毕竟僧多粥少。如果所有的人都涌往纳福村,即使宰杀一百头牛也是杯水车薪。  父亲对那些试图探听消息的人说:我们去白米寺讨粥,听说那里的和尚天天给饥民煮粥。  他们不相信:白米寺在西边,你们为什么往北走?  父亲说:往西边的桥和道路被洪水冲垮了。  他们仍不相信:白米寺的三个和尚去年已经全饿死了……  父亲躲闪道:说不定……他们又活过来了呢。  他们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内心,揪住父亲的衣领让他说真话。这些人狡猾而自私,他们曾经对我们隐瞒了多少关于食物的秘密,他们会以为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满腹阴谋、深藏不露,即使我们说了真话他们也未必相信。父亲无意跟他们纠缠,干脆利落地挣脱他们,拉着我继续奔跑。直到走出很远,确信他们不悄悄跟踪,我们才放缓了脚步。  毕竟是乡亲,我有点于心不忍,回过头去对着身后并不存在的人群说:“你们等我回来,我会分一口牛骨汤给你们。”  父亲松开我的手,让我把身上的竹筒安放得更稳妥更舒适一点,哪怕半截竹筒也不能走丢。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我们必须带回足够多的牛骨汤。  父亲猜得没有错,洪水确实将桥梁和道路冲垮了。从赤南、小阪、隆恩到岜度,原先的路断断续续,河水汹涌,一桥难寻。泥石流将田地淹没。滑坡的山体堵住了去路。我们只好绕道走。走羊肠小道,爬过沼泽,翻越崎岖荒芜之地,穿过茂盛的灌木林和萧然寂寥的原野。父亲用富有鼓动性的言辞激励我跑起来。  “只要你跑起来,脚下就会生风,就不再需要气力,像在云朵上漫步。”父亲说。他给我示范,脚抬得老高,大踏步往前走,看上去他真的是脚底生风,不需要气力。但我学不会,每迈一步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双腿犹如插在泥潭里拔不出来。  “当你把一家人的生死扛在肩上,就能脚底生风了。”父亲似乎对我的愚笨有些不满。可是,谁让我是他的儿子呢。  经过凤台镇,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父亲轻视了,要涉水强渡。河岸上有船,我们举目寻找摆渡人。有人咳了一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无力站起来,背靠在一棵橄榄树下,脚跟树根一起半埋在土里。他说他是摆渡人,但无力站起来。他乞求我们给他一口吃的:“我只需要一口。你们多给我也不要。吃上一口,我才有力气为你们摆渡。”  我承诺说,等我们取牛骨汤回来,我会分给你一口。  “你们要到哪里去?”  父亲默不作声,领着我们准备过河。我了解父亲心里想什么,如果非得用一口牛骨汤才能换一趟摆渡,他宁愿泅渡。  然而,这个苟延残喘的人以衰弱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警告父亲:  “如果能涉水过去,还要船干什么!河里有鬼。饿鬼。今天早上,刚吃掉两个人!”  我看着浑浊得不可测的河水,建议父亲等等,或绕道,总之不能贸然行事。但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摆渡人,因为我闻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尸臭。也许他应该已经死了。橄榄树正在蚕食着他,对他敲骨吸髓。我敢肯定是一个饿鬼的魂魄在跟我们说话。父亲却没能看出来,以为那人嫉妒我们,希望我们跟着他一起饿死。或许那人真是那样想的,一个人升不了天,要靠集体的力量。

    本文来自华纳娱乐文学网 转载请注明

    上一篇 下一篇


    • 用户名:
    • 密码:
  • 验证码:
  • 匿名发表

    友情链接